乱山小人间

捏造一个小人间 歌唱虚构

Hollowee 空心人

(单这次来说Lofter的编辑环境不太友好,段首有刻意缩进的是回忆。)

“等这件事做完,”这是最后一次相见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去死,你去做你的狗屁心理医生。”
“好。”我回答。

我在这座小镇做一名心理医生,准确地说,目前镇上唯一的心理医生。你若试图走进这里,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正在步入常识适用范围之外的领域。在这里,人心的一部分可以毫无征兆地被带走,事业、感情、秘密,任何端由都可以将其带走,于是有了空心人。我还要告诉你,人心也可以像器械一样用全新的部件补上遗失的——这就是我的工作,且不消赘言,经手最多的病例是情伤。

我的住所即是诊所,除了治疗室,所有的空间都是功能正常的生活空间,档案室是书房的另一面,进行认知对话的问诊室就是进门的客厅,我希望我的患者不会为自己的心疾感到羞耻,他们与我们并不两样,他们是我的客人。单身独居的特点是,理论上在进入工作前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就这样,“你不相信我,我们没法开始。”成了我开始一天的誓词。在进入治疗阶段前,病人必须接受多次认知对话,事实上人的大脑往往比主观认定的记住得更多。半躺在沙发上的病人,我要他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勇敢地向我打开,尤其成为空心人前后的记忆至关重要。当导致空心的诱因缴述无遗,我将带他来到治疗室,内部植被环绕,天井澄明,房间的一侧墙是一整面镜子,将纵深又增强了一倍,由于天井接收了一切日月风雨,使得这里几乎是一个完备的生态圈。我引导他赤裸地舒展、嚎叫、舞蹈,待他比飞禽走兽更自由,我退出房间,留其独自与镜子合为一体。
从治疗室出来后,最想忘却的记忆被破除封印,但他们将不再为之伤神。所有临床病例表明,但凡空过一次心的人不会再重蹈覆辙,也许我们的灵肉进化至今已经足够天赋异禀,能够生成抵抗空心的抗体,然而遗憾的是,心理疾病不存在所谓疫苗预防。无论如何,恢复健康后的人们不需要,同时也不被我允许踏入治疗室第二次。

“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再做情妇开始。”
“觉得是赎罪么?”
“不了。”
我的记忆并不好,这对医者是很不利的。所以学生时代起,档案、笔记成堆成山,其中最多的必然是医理病患相关。然而无论准备如何充分,总有一些人事是捕捉不到的,这样说来,一些对话的残影在脑内闪现闪离也是再寻常不过。
小镇的最南端接着一片内陆海,是我最初遇到老师和柏鸟的地方,薄暮的海岸,突如其来的回忆最为泛滥。
在我之前,镇上也是有心理医生的,有且只有一名。后来,我是说我成为小镇一员以来,他成了我的老师。再后来,凭空消失一般,镇上再没老师的身影,我于是接任至今。
她是老师的最后一名病人,但我却从未在老师留下的资料和自己的记录中找到她的任何信息。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只有我的记忆碎片。
她是老师的情人。
需要解释的是,这并非从我的立场,相反,它是一句无所谓有我无我均可成立的陈述。她也称他老师,也许她同样曾是老师的学生,关于这一点,缺席的档案或者记忆始终不能还原一个很好的结论。
“你适合做情人”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句无关消极的评论,比如她。她做了九年的情妇,但自相识来,我从未因此轻蔑她。
你必然要问,为什么对这段情史了解得事无巨细。我不能骗你,我不记得了。

“老师今天没有来老地方见我。”循声向窗户望去,玻璃被口腔呼出的热气谨慎地拥住,白雾中央画了一段向上的弯弧,遮挡住眼睛以下的部分,片刻之后白雾离开了扭曲的指痕,就是这样的瞬间,感官变得不再值得相信。我拉开窗户,他没有改变趴在窗台的姿势,仅仅是调整眼睑和眼球角度迎接我的靠近,以此表露不满。他曾是我的患者,现在初中岁数的男孩,不管是出于习惯、年纪抑或身份称我为老师,我也未觉欠妥。
早在医患关系建立之前,我们在海边相遇过,令人欣慰的是,这是我为数不多自发记得的事件中的一件。他看向我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嘴里还没停下咯咯的笑,我挨着坐下,请他为我保守来到这里的秘密,“接下来轮到你了。”他伤脑筋似地揉乱了头发,就在刚才他喜欢的小姑娘亲了他的脸颊。
过了一两年,他被父母带来我的诊所,我终于知道,他叫柏鸟,他喜欢的姑娘从小镇上搬离,连同他的那部分心一起带走了。治愈他并没有花费太久,毕竟他还那么小,记忆和生命,以及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崭新,那么乐于接受。治疗结束后,他仍然经常出入我的诊所,同样执着于偷偷跑去海边看日落,我们现在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因落日结识的玩伴。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走到窗前弯下身,与他面对面趴在窗台上。
“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看太阳落下去。”
我们并肩坐在老地方,谈论他的学校、我的饮食,谈论海风不如往日飒爽,一只海鸟从我们参差的肩颈之间飞掠而下,接踵踏来的沉默逼迫人回头确认丛林法则与自身的距离,我们的谈话尚且还未惊觉沦为盘中餐的事实就被这狠戾的禽喙叼走。
“老师。”
“嗯。”
“你在想什么?”
“……一个朋友。”我迟疑少顷,决定如实回答。
“什么样的朋友?”
“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她已经走了。”
“她走了你不高兴?”
“不,我为她高兴。只是她很害怕孤独,却不得不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她会好好的。就像你还有我。”他用左手和着安抚的节奏轻拍我的右手,沙土以及少许尚未消散的水汽在掌心掌背间来回奔跑。“如果你仍旧不放心,我们把她找回来。”
于是我与他约定,从这一天开始,书案也好档案也罢,我会把脑海中的闪像悉数捉拿归案。情人的关系自然被我隐瞒了下来,毕竟他还那么小。

“追悼会可以结束了吗,我们店要打烊了。”送走今天的病人,我挨着背靠入口的柏鸟坐在门槛上,他正在看蚂蚁一点点搬走跟前的食物残渣,它们原本是一块可爱的鲜奶蛋糕,今天是柏鸟的生日。午休那会儿,他捧着盛有蛋糕切片的纸碟,不知是步行还是搭车过来找我,就在门口五步之遥被一颗石子所捉弄。你永远枚举不完暑假究竟有多少种浪费方式,这是我听到动静打开门后的第一个念头。
“老师是唯一没有吃到生日蛋糕的人。”一个下午过去,他仍是委屈到无法自拔。
“我不怪你。”
“为什么?”
“在生日当天犯下无伤大雅的过错可以被更轻易地原谅。”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只是仰头朝我眨眼睛。
如今我已经能娴熟分辨他狡猾的引导,那么如他所愿,“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想知道你几岁。”他的声音有些闪烁,“但是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不会。”我也如愿地从他脸收获难掩的气馁,算是对刚才使我别无选择的补偿,我继续说道,“这不是过错,哪里来的原谅。很多人觉得不像,其实我已经四十多啦。”
“老师的样子不像的话,那四十岁应该是什么样的?”
四十岁的样子?我答不上来,毕竟我也是人生第一次四十岁,又假如果真存在每个岁数该有的样子,我也很想知道,一直以来自己是不是做得够好。
“我最大的愿望啊——”她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一觉醒来发现已经七老八十,该经历的都经历过,又不需要亲自去经历,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剩下的只差一个结束。你能明白吧?”
“说到底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好奇心,真是薄情。”
“你知道,”她转过头来看我,就是这个动作,迫使我也不得不看向她,她看上去很悲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回想起来,人在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时,作为交流对象在情理上确实有责任给他们一个拥抱,更何况她看上去那么悲伤。
可惜我没有。
说完这些,我看向他,他也因此看向我,于是我开始不安,害怕自己此时的神情和彼时她的一样,满是悲伤的威胁。当我试图终止这场我所认为的对峙,他抱住我说,“老师,她不怪你。”他面骨的凹陷抵在我的肩头,作用在牙关之间的力道隐晦地传递过来,还有心跳,叩击着我的臂膀,每一下都刻着十四岁的名字。
我们错过了今天的落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问了三次来人,都没有得到回复。我打开门,柏鸟低着头绕过我走到室内,“你们大人对小孩子真不公平。”他把自己掷到单人沙发上,两条腿在外面晃来荡去。我问他做此感想的理由,“我和爸爸吵架了。”我又问他吵架的理由,“很幼稚,我不想说。”有时你得承认,小孩子生气和撒娇没什么两样,这份可爱本身也是一种不公平,可若是被他听到必定会认为是大人对小孩的取笑,那么眼下我们姑且称之为特权。我坐到问诊时患者常坐的沙发上,摘下眼镜,开始履行今天份的诺言。
“你发现没有,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或者说公平地很前提。”她顿在此处,稍稍眯起眼睛,“你看,就像我刚才极力想站在客观立场上,最后还是败给了前提。尽管不愿意承认,我也是这该死的世界的一部分,逃不掉的。想想就觉得,哪怕叛逆一辈子都是徒劳。”
我猜测她来找我之前摄入过酒精,因为只在极少时候她才显露出戾气。随后我又发现,即使尚未开口我就已经证明了她是对的,这种猜测的根据正是她素来温顺寡言的形象前提。那么眼下,任何回应都显得多余。
她继续说下去,“人为了把自己解释得合理而美丽已经习惯了在所不惜。”
“有多看不起别人,就有多看不起自己”是我认为她值得钟情的某种品格;她也确是轻世,但从来没有忘记,万物浊沌并不意味着理所当然的赦免,更不是放弃反思和激情的理由——则是第二种。
他转换到规矩的坐姿,上身略微前倾,“是因为我今天和爸爸顶嘴了吗?”
“这些都是真的,就在你走进来的那一刻我想起来的,是你和我的记忆很有缘分。”
“我一点都不相信缘分。”
“为什么,大家都相信有了缘分和命运才能更好地解释一切。”
“这样相信的人都是胆小鬼。”能听出来他依旧不满,只是已经不如进门时愤懑,“但是老师,我有话要跟爸爸说,我走了!”——是个不错的预兆。

我终于没能想起她和老师的开始,与此同时,分离却日渐清晰。今天,我将要告诉柏鸟他们的结局。
“谁结束的?”
“我。”
“发生了什么?”
“算不上发生什么。那一天的傍晚,我们坐在海岸,走来一个卖花的老人。他把花举向老师说,‘先生,买朵花给太太吧。’老师摆摆手,拉我走到别处。老人缓慢地跟来,把花举向我说,‘姑娘,送给你。’我就这么攥着它,直到夜晚我们躺在床上,老师转过来搂住我,把它压到身下。我不出声,只是看着,胸口裂开似地疼。我从床上坐起,海风吹进来,撞进我的脊背,又从胸骨的空隙逃逸,我看到自己被月光照在墙上的影子,自由得像只小鸟。”
“后来,老师不见了,她替我重新设计好诊所也不见了,我成了狗屁心理医生,并且遇到你。”
“那是什么鸟?”他问。
“她没告诉我。”
隔天,他第一次未经问询地冲进我的住所,“老师,那个晚上她看到的一定是这种鸟!”一本图鉴应声拍向桌面,他异常激动,撑在图鉴两侧的臂膀突起青筋,但他并不看我,紧紧盯着展开的页面,“你看,它能飞过大海。”
无法解释地,我渴求一场痛哭,现在只差一个信号,像是逮捕歹徒之后警备人员的无线电,又或者拍摄之前导演的“Action”,我必须找到它,立刻找到它。我抓起桌面上的剪刀和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我知道,他还那么小,但是我等不及了。
我带他走进那间病患此生只被允许踏入一次的治疗室,镜子、我、柏鸟、门依次等距伫立,从整墙的镜子里可以看到,月光照进来,我们的影子被压缩成童话里的矮人,我褪尽上衫,举起剪刀,转身面向他。即便没有镜子我也很清楚,接下来他会看到一个长满心室的心脏,如同昆虫的复眼,映满他的面容。
平日,等治疗室里的患者彻底与镜子合为一体,我就在镜子的另一头,把他的回忆封进其中一间心室,再将它从我的身体分离,填补上他心脏的空洞。如此,他们得以忘情而不失忆,因为那一部分本是属于我的,而我不会对他人的经历作出反应。这种能力,我想起来了,这种为他人共情的能力,被她带走了。
剪刀的利刃、我的血液以及他的双眼,在夜光下颤动着不自然的蓝色,每一闪和一烁连成无需破解的密码,应允我不再隐藏和沉默。
趁此刻还没有忘记,柏鸟,请你再绝无恶意地问问我,关于对她和那段过往了如指掌的缘由。
因为我想告诉你,她叫谦新,因为她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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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么重要的后记
梗来自果蝇血色的复眼。
Hollowee是一时编造,hollow+ee,想来大抵是空心人。
如果医者和病魔的战争是某种宿命,那么“走火入魔”和“久病成医”可否同栖于一具躯体。
秘密和轮回始终是两种诱惑有余的叙述。借助他们的力量,加之你们的好奇,故事得以跌宕,尽管代价是更易落入猎奇和窥私的奈落。
如果构想顺利会是三部曲;在名字上下了些徒劳的用心;定稿字数应比原稿削去10%——算是这次的三个尝试。
抱歉比说好的三个月离开了更久,好在并非罔无差别。
搭上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代价是失掉了部分自我(#bad trip I couldn’t get off),既已如此,那么失掉的就任其失掉。
谨此作为上一段关系的毕业礼。
2018年6月14日,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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