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小人间

捏造一个小人间 歌唱虚构

赌婆

赌婆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乡镇上时不叫赌婆。

年轻的她喜欢唱戏。随着大潮下乡到这里,农闲时与社里的同志搭台做戏,乐此不疲。美貌与俏嗓随即招徕了诸多追求者,跃跃欲试的男人们暗中交换着对她的爱慕,终是因她的高傲望而却步。田间有个无知无畏的庄稼汉,身材短小,五官涣散,对她一见倾心,挑准各位同志在场的时机扬言要和她结婚,人们拿这事儿取笑他们,她气恼不已,又无计可施。这一天,上头来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庄稼汉果然又赶来闹腾要娶她,周围人一如既往地满堂哄笑,老干部心领神会地跟着笑。不想,一个女同志猝然而出,指证她祖父是老爷庙里的神算,宣传牛鬼蛇神,乱人思想。突如其来的证词吓得她哑然,可任凭如何回忆,仍旧想不起女同志是姓甚名谁。老干部凛然正色,强调来自这样的家庭更要到最朴实的地方去学习改造,与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同志结合正是极好的机会。

庄稼汉有一老母,眼疾严重,全靠庄稼汉维持家计,甚为窘困。婚后,她不允许自己活得这么不体面,农活家务一手操持,身怀六甲学习缝纫,做些衣物让庄稼汉带去更偏远的地方买卖。不久,她的儿子降生了。近日,她察觉身边满是暧昧的眼神,有些人低头匆匆经过,又频频回头悄声议论。水稻成熟时,三五个中年妇女举着米筛把她团团围住,“好心”提醒她,庄稼汉和镇上最南端养猪场的女人不清不楚。掩饰不住嬉笑的女人们承诺守口如瓶,转头便扎入人群嚼舌去了。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即便仅仅是口头求证,不是不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乡时年轻无畏,只身来到这里,如今无从求助倾诉,她慌了。夜里庄稼汉躺在一旁,她总神经敏感地嗅到牲畜粪便的恶臭,胃液翻涌上来,却不得不不动声色地吞咽回去。一次,庄稼汉把手伸进她的领口,粗鲁地抓她的胸,她惊恐地打开那只手,跑到井边舀起一桶水,顾不得水温和场合,当即在敞露的天井下解开衣衫,一瓢接一瓢往身上浇,她觉得恶心,太恶心了。那以后,他们没有再发生过关系。

镇上来了一队年轻的铁道员,深棕色的皮肤,头戴发白的盔帽,身穿青灰色制服,乌亮的锈渍在阳光下泛着勋章一样的紫光,向乡人夸耀着哪怕来这个最近的小乡镇,也得花上多久多久的时辰。他们定期的造访给这里带了难以明辨的空气,商贩说进财,农夫说费粮,女的说甜,男的说酸。偶尔举行工农大联欢,一来二去两面也熟络起来。她和那名铁道员相识在某次联欢。结婚以后,由于老太反对,她不再参与,但仍坚持赶去观赏。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个铁道员在演出时奋笔疾书。她按捺不住好奇询问,铁道员友善地把本子递过去,她不识字,没有接。他解释说因为喜欢听戏,想记唱词,苦于记不下全部。她亮了眼睛,说自己可以唱给他听。他感激万分,区区一介工人无以回报又不愿不劳而获,作为交换,他教她识字。唱戏识字的时光是一剂灵药,几乎愈合了她至今所有的创伤,她试图把心里的千言万语写成一封感谢信,遗憾家中并无纸笔。很快,这一年要过去了,他告诉她接下来几天都只有他一人留岗,其他人都偷偷回去过年了,她问他为什么不和家人过年,他憨笑两声,坦白自己是个孤儿。

长久以来有一个灵异现象困扰着她。家中米缸的最上层常常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凹陷,久而久之她逐渐揣摩出凹槽的形状正如一个手掌,起初只是困惑和不安,怕破落的土房子藏匿什么鬼魂。这一晚,儿子怕黑,央她陪同起夜。茅厕在屋外,距牲口棚不远,必须经由厨房的侧门才能到达。给儿子披好保暖衣物,自己也穿上薄袄,穿过农具间,最终站定在通往厨房的门槛背阴处——厨房有人,她本能地害怕了,随即感到遭受了侮辱。天井的夜光斜斜地照在人影的小脚上,她疾步上前,一把抓出那只探入米缸的枯手,来不及回到原处的谷粒散落到地上,远远近近弹开一些距离,缸内谷流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灌入适才形成的掌型凹陷,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两个女人对峙着,一言不发。黑暗中响起男童的哭号,惊醒了睡眠中的庄稼汉。老太费劲地挣开她,跌跌撞撞摸到大孙子身边,来回摩挲着他抽泣的脊背,絮絮咀嚼着哄人的咒语。庄稼汉胡乱套了件外翻的袄褂赶来,点亮了微弱闪烁的灯光,老太借着光线隐约感到另有人在便拽住来人的胳膊,唱歌一样哭骂起来,骂自己男人死得早,骂儿子不长眼睛娶个戏子,骂这戏子手脚龌龊,净想着偷偷盗盗……她冲过去质问老太,既然按掌印在米上,何曾见第二天米少过,掌印变过。老太捶胸顿足,哭诉戏子看准自己耳聋眼花,每天偷个一抄半把,偷完再按个七七八八的掌印蒙骗瞎老太婆。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她愤怒地伸手想把老太从他人的庇护下拉出来,被庄稼汉掌掴在地,叱问她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对老母动手。她被完全激怒,下颌不止地颤栗,积怨已久的委屈于此刻冲泄决堤,毫不拖沓地脱下鞋子砸了过去,趁对面躲闪的档儿噌地站起来,失去理智似地踢打面前这个——自己的男人,儿子的父亲,尖叫着指责他干活没本事,姘头倒找得欢,在家里只晓得打女人,自己才是瞎了眼跟了个枪毙鬼……庄稼汉试图钳制住这个突然发疯的女人,但她简直是匹不可驯服的困兽,越是压制越是歇斯底里,他只有用蛮力一把将其推倒在地,粗声喊道不跟我过,我看你跟谁过!撂下这句话,他冲回房间,囫囵掳来一堆衣物砸到女人脚边,局促地四下张望后徒手从灶头中拨出两三块烧剩的碳块和焦木,远远抛到布堆上,左手抽搐着伸进口袋,然而第一次不出意外地失败了,第二次他顺利掏出了点烟的火柴盒,寒风中摇曳的火苗从庄稼汉的指尖纵身跃下,艰难地温暖着深邃的冬夜。她冷眼斜视这团火焰侵蚀它身下手无寸铁的纤维,碳化,成灰,一层又一层,下面的衣服不断露出边角,不消片刻又失掉了面目。她的冷漠没能持续多久,忽然之间她猛扑向火堆用袖子拍打火堆,显然,徒劳无功,她爬过去拾起刚扔到地上的鞋子继续扑火,然而无论在什么时代,火始终是不可能驾驭的神龙,扑救不仅没有收效反而使她成了下一个祭品。庄稼汉终是看不过,拿角落冰水混合的木桶泼了过去。这一泼使她骤然停下动作,极力克制哽咽,从这堆湿冷丑陋的布料中拾回一些残片,它们原本属于一件戏服,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能够辨认出的布片根本不够拼凑出原本完好的模样,缺少的部分和其他衣服一起烧成了废渣。她撑在地上的双手一点点收拢,指甲划过冻土刻下细长的抓痕,最后攥成了拳头。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又悉数放弃。她趔趄着站起来,发梢和指尖因突然的动作滑下若干水滴,所有人都不言语,因此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调整呼吸,她朝大门走去。……妈……,怯弱的童音被老太掩人耳目的拉扯掐头去尾,但也足以使一位母亲步履顿挫,终究她还是踏出了家门,没有回头。

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这样走着,直到被某所建筑强制驻足,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铁道员的小屋。事实上,这间小屋子在很远的地方,因为铁道总在很远的地方首尾相交。但或许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长途步行是很平常的,所以她的记忆没有为征途存下多少空间,只是觉得冷,像被关进了一块冰里,她走到哪儿,冰就到哪儿。巨大的冰块在运动的关节磨出了渣滓,在七窍内翻滚着冰水,她快冻得忘记呼吸——尽管感受到了自己胸膛的起伏,鼻翼的翕动和在面前晕染开来又随即消散的白色热气濡湿了行进的脸颊。现在她终于走到了,那间突兀而必须存在于铁路附近小屋,笃笃地敲了门,寒冷把她的指节和门板各自浸染得毫无生气,二者没有做出令人满意的互动,笃笃声在西北风中一吹即散。无人应门。她没有再敲,也没有喊屋内的人。她站在西北风的圣歌中,带着囚禁她的冰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久,铁道员打开门——也许有事,也许没有,才发现了门外的人——也许笑着,也许并不。他慌忙拉她进屋,往火炉中添了些薪草,倒了杯热水要递给她。她仍站在门口处,直直地看着他,解开棉袄的纽扣,上身倏地暴露在这块敞开的空间里,背后衔接着的阴白色天空好似一张廉价的画布,衬得冷峻的美人有如嵌在画框中的膏像。他急忙放下水杯,碰上门,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衣物把她裹紧,侧过脸骂了几句粗话。她不回应,仍是看他。他开始吻她,松开了阻隔彼此的衣物,她的身子很冷,似乎刚从冰封中获救。他们躺倒在床上,他一边吻她的身体一边扯着制服,直到自己的上身也裸露无余,他抱住她,两人闭上了眼睛。不够楔合的窗牖在狂肆莫测的寒流中硿硿作响,暖炉内传来火舌舔舐薪草的沙沙声,她不解,这火怎会温柔至此。她的身体一点点回暖,他的一点点冷却,她不适地动了一下,伴随着从声带深处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干涩喉音。他撑起胳膊,俯视着这副熟稔的面孔,在它的下面苏醒了一个来自客旅的幽灵,飘散着他从未知晓却隐隐有所预感的忧郁,他想起来了,那是他苦苦追求、欲罢不能的归属。而眼下,真正意义上的眼下,他终于——要得到了。他在一片洁白中行走,终于站到了冷漠、柔软的对立面,一场跨越千年的圣典即将拉开帷幕,青雷炸裂,大地开始震动,火车的笛鸣浪潮一般汹涌而来,逼迫着人直视匕首一寸一寸刺进自己的肌理直至透骨穿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们受到某种指引,一同望向窗外,看见浅浅深深的灰白,以及工业机械的淫威施予窗框上的冰霜暧昧的残影。四十七秒,地震整整持续了四十七秒。再度四目相对时,她推开了他,起身穿回散落一地的衣物,灌下桌上凉透的白水,打开门,走进了那片天空,走进了囚禁她的冰牢。

下雪了。又是一段很长的路,走到散布着些屋舍的地方,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火,响着人声。她没有思考太多,径直而去,透过斑驳的老玻璃,她看到近前的桌子围坐着些人,手里拿着长长的卡片——那是她一度在别家见识过的,叫纸牌;稍远的桌子同样围坐着几个女人,分食着杂多干果,高高低低间杂些不堪的调笑。她在风雪中用力地端详这幅景象,一动不动,直到失去意识。

人们找到不省人事的她时就快被白雪完全埋没,衣衫薄碎,左脚赤裸。被送回去后,她结结实实地大病一场,脚也冻坏了,走路一瘸一拐,下不了田。蹊跷的是,从此来乡镇采购的铁道员比以往少了一人,而先前那个高傲的姑娘好像死在那片雪原里,救回来的只是一副皮囊,这副皮囊不再去看戏,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计较、骂街、嚼舌。偶然路过一桌牌局,从没学过打牌的她要求换下穷途末路的当局者,末了居然赢了在座的老手,消息传十传百,好事者闻风而至,她也来者不拒,于是除了处理家事,她若不在自家打牌,定在别家消遣。然而,没多久人们就发现,除无师自通外,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赌徒,会赢也会输,确切地说,更容易输。和她打过牌的人多了,哪儿牌局也不忘叫上她,日子久了,赌婆的名字传布开来,不再有人记得她真正的名字。说来凑巧,尽管大多数时候都输点小钱,一旦偷偷拿了家里的钱上牌局就能翻盘,林林总总算起来,每个月反而赢回一些,这让庄稼汉无话可说。赢来的钱统统给儿子交了学费,家中又只有她识字,每学期结束,儿子小心翼翼地挨到牌桌边汇报成绩,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就摆摆手打发他离开。直到有一天邮差把大学通知书送到了牌桌上,她顺手垫在瓜子下面,傍晚儿子回来发现了被淹没在瓜子壳下的通知书,顿时双眼充血,咆哮的嗓音充满雄性攻气,掀翻凌乱的牌桌,冲回房间不再出来。她发觉,那个怕黑的小子原来已经远远高出这张桌子。

儿子去外地上大学,只在他奶奶病逝的时候回过一次家,丧葬办周全后很快又走了。一晃眼毕业工作,赌婆夫妻随之搬来市镇,城里人不兴纸牌,于是她学会了打麻将,周游左邻右舍的麻将桌。自由恋爱的儿子要结婚了,赌婆在婚礼上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又过了两年儿媳生下个闺女,小夫妻工作繁忙,将孩子托给老人照料,儿媳买来一台收音机,要女儿坚持听广播里的唐诗宋词。小女孩调皮好动,胡乱戳玩机器上的按钮,扩音器一会儿播起新闻,一会儿响起钢琴,这会儿正有人唱着戏曲,一旁打麻将的赌婆手摇蒲扇,哼唱起来。一曲毕,小女孩扑到她膝头央求再唱一曲,她连连推辞这些是不好的,遭人轻看。小女孩说自己喜欢听,要是有人轻看奶奶,就去把坏人打跑。赌婆干咳两声,用蒲扇驱赶并不存在的飞虫,向牌友们道歉,今天就散了吧。这一天她给孙女唱了一下午的戏。再后来小女孩上学了,很少再来这里,赌婆麻将之余自顾自地听收音机里的戏,电池换了一节又一节,终于收音机唱不过岁月虹歌,再也不发声了,她一遍一遍抚摸这个四方小盒,背影温柔得使人误以为在端详一位旧知的手纹。

无法解释地,衰老总是伴随着疾病,迈入耳顺的赌婆病倒了。医生说,剩下的时日取决于本人的求生意识。无知无畏的老庄稼汉当即跪求医生帮他联系自己的儿子,边磕头边哭,恐怕人是留不住了。于是极其难得的,老庄稼汉、儿子、儿媳和孙女同时出现在赌婆的视线里,她虚弱自由的目光流浪在四个人彼此的间距里,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秘密孤独地回溯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她要所有人出去,和小孙女单独说话,他们照做了。过了很久,终于有人等不下去了,第一个开门进去之后另两人也紧跟其后。然后他们发现,赌婆已经死了。他们问小女孩临终前赌婆说了什么。小女孩仰起脸,一下一下眨着眼睛,从左到右看过一字排开的大人。

她说,那时候如果有两张钩,就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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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么重要的后记

这次挑战了稍有年代感的故事。

无直接引语,妄想打造距离感,如果没有感受到,我只能说,我也没有。

最多纠葛的还是吵架的部分。肢体和语言热攻击想象无能,大抵现实中自己太蠢只会冷处理,想来巨亏。

今后吵架大欢迎。

存在未考,本狂言瞽说,于兴无伤。

我是说针砭时弊这件事永远有人做得更好。

献给一位不便公开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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