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小人间

捏造一个小人间 歌唱虚构

这是我答应她的。她可以选择不看,或是帮我烧掉。


我认识老乔是在一间破旧逼仄的酒吧。

由于空间有限,略高于地面的舞台只勉强容下鼓和它的鼓手,其余乐手隐没于人群,无异酒客。老乔,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老乔的老乔,是正在暖场的乐队贝斯手,他与我相距两层男女,越过器官组成的变幻的海岸线,摇摆着oversize的黑T,浏海碎长,身体佝得极低,几乎要跪在地上,像是要把琴献给除他之外一概无法目击的某人。

我得认识他。

暖场结束,我随即走出酒吧,没有后台挽留他们稍加庆功,相信他很快会离场。盛夏的晚间是蚊虫的夜宴,四两尘粒扑向千斤血液,若非后续恶心的痒块,兴许我还能全心全意敬佩它们几秒。我低头跺了跺脚,端详起今天所穿的凉鞋,我很喜欢这双鞋子。先天足弓骨骼外翻,一定高度的鞋跟在视觉上缓冲轮廓的曲折,况且不似单鞋绕足一周的船型概念,凉鞋不屑计较肢体的结构,让我的生理更加普通,而这双鞋的高度让我恰如其分地正常。在我身上高跟凉鞋好歹算是不错的发明。想到这里,鼻腔送出轻笑的气流,吹动垂到额前的头发,我调整颈椎回复常态,迎面走来用廉价梦想和朋克武装自己的战士们。

这个时间该回去的都已回去,不该回去的都在暗室中狂欢,静止的街道上我显眼异常。他们不可避免地依次与我一瞬对视,当贝斯手的目光撞进我的,我朝他眨了两下眼睛。他没有领会,随队友一同移动。

我小跑追上,拽住琴盒的背带,“喂,我们刚才眼神交流了,你没明白吗?”

他一脸茫然。反倒旁观者鼻息飘出诸如老乔,大伙识趣的黠笑,结伴撤离。

“你叫老乔。”

“嗯。”他点点头,紧了紧滑落的背带,四下张望一番,半晌问出,“你叫什么名字?”

“随你喜欢。”

“我送你回去。”

“别,你别送我回去。我是来和你说话的,你里面是空的,我能看出来。”

我能看出来,他佝偻着表演是因为无力支撑贝斯甚至自己,尼龙弦是他裸露的静脉,他拨动琴弦,锯开名义上属于自己的身体,只需抬眼就能目睹其中空无一物。

我们来到城市边缘的人工池塘,背对阑珊灯火坐下,贝斯斜靠在他身体圈起的半开放扇面,显露出松懈戒备的征兆。前方的黑暗将脸部表情藏起一半,背后的荧光又使我们不至迷失对方,两种相悖的安全交相作用,自不待言的微妙。

他来来回回表述了很久,大致意思是,少年时代变故凿破了他的身体,再留不住任何东西,他不得不寻找一个独立于漏底躯壳的容器来盛放意识和经历。贝斯是一位慷慨的僭主,坐拥无垠的庄园,够他把一辈子埋葬进去,代价便是这纸附庸契约,随时间推移,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贝斯越来越重。

“听上去是不是得了臆想症?”

突然周遭灯光尽数熄灭,一阵近乎幻听的耳鸣远近回荡,然后世界坠入沉默的紫夜。

 “不会,我有点喜欢你。”

“这样的话,我很荣幸。”

“荣幸有什么用,说点儿别的。”

“你很漂亮。”

“有多漂亮?”

“漂亮到,应当为你写首诗。”

“不如就现在。”

他用力摸了摸左脸,推起嘴周的皮褶,像极了一只松弛的沙发。接着,夜光中响起口哨声。

“喂,这根本不是诗。”我嬉笑着试图捂他的嘴,他轻而易举箍住了我的双腕,得意且稍带挑衅地继续吹奏。借着他手上的劲儿,我撑起身体吻了他,哨声中断。

“你不喜欢女人?”

“嘿我说,我是异性恋。好吧,坦白讲,我也有点儿喜欢你。所以我,我……”

“所以你什么。”

“我不能把你埋在庄园里。”

“这样的话,我很荣幸。”

在安全感的压强下,尴尬由外向内迅速塌缩,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的时候发生一些事,我很想弄明白,你能懂我的意思吧。”他没作声,我将其默认为原谅,“大概三四五岁,记不清,那个人是几岁呢,上高中的年纪吧,但他没上高中,就是人长到那个年纪按理是可以上高中的。”我发现自己对年龄并不敏感,叙述因此触了三两次暗礁,不知可否视作记忆与虚构反相关的佐证,“夏天,我被寄存在乡下,那人家里。他说如果别人问起今天干了些什么,就回答在玩儿冰箱贴,就是那种塑封在垃圾食品里的玩具,你肯定见过的,也许现在换了种方式流行。可直到夏天结束都没有人来问我,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呀。”

他仍是不语,我知道我的问题是过分的,不应当如此轻巧地抛来抛去。我站在濒临放弃的断崖,这时他说,“有想过做点什么吗?”向问题提问,大部分情况下约等于委婉的二次确认。

“我翻过他们的篱笆,掐断刚结出来的西瓜,真的是刚刚才结出来,不比两颗弹珠大多少,全埋到煤堆里。当时没有篱笆高,好不容易翻上去就把木条压断了,摔下来时还划破了脸,但是谁都没有来问我怎么受的伤,偷瓜的事也一样,没有人单独问过我,他们只是站着议论,站得笔直,根本不看我。他们早就忘了吧。”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再两个月我就29岁了。”

时至今日,人们终于悉知并且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有期限。我不再是23或24,哪怕25岁也不是,我已经快29岁了。如果你还天真地相信时间是一剂良药,我告诉你,它充其量是一盒保健品,不会有谁因为无法妙手回春而去苛责,却总有人把苟活归功给它。妄想靠时间淡化往昔的人啊,你究竟明不明白,它仅仅拉开了你与硝烟的距离,折射一座和平的海市蜃楼。近29年来,我正常地生活,在成为完美的受害者途中,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最恨春节。那个人携妻带女来拜年,我想杀人,真的,我想杀人。”

“如果哭出来能好受些,我可以保守秘密。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哭吧。”老乔把我额前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食指侧沿划过我的耳廓和耳垂,我隐约看到他眼中有月光烙印的亮点,不太明亮,却足以照出他的眼球表面,其实也和月亮一样凹凸不平,我想这大抵是一种十分克制的安慰。

我决定报答他,比如用一个轻描淡写的秘密作为交换,“我告诉其他小朋友人的身体是咸的,他们不信,纷纷去舔手心,蠢得好笑。”

“跟我来。”

他拉着我一路奔跑,近郊的宵风从四肢开开阖阖的空隙穿梭而过,产生少许不难克服的阻力,我回过头,看到地上两个模糊的影子挨在一起,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衣角,他们的一切,稀释为两只触手交缠的水母,同手同脚在水中飞舞。我们在瓦楞铁墙前慢下脚步,墙内是一片荒地,跨过无人看守的缺口,天地仅隔架在半空的轨道。原本必定有许多人在此聚居,文明将他们驱赶一空,推倒他们的瓦房,焚烧他们的榖稻,往失声的土壤里扎入钢筋,于是有了车窗外这片不满五分钟的荒芜。

含着灯光的地铁适时驶来。他轻搡我的肩膀,我向前迈出一小步,除了深色的大地、浅色的夜幕,以及不分你我的车与轨,视野之内万物尽失,我开始有点理解,庄园对他的意义,尽管只是一点点。我张开嘴,不顾一切地大叫,尖厉潜身在发光怪物下狐假虎威,氧气的入不敷出使视力短暂衰退,列车驶离旷野,夜空跳动着绿紫色的光斑,明暗割据,此消彼长,一如海面下的光景。成千上万尾鱼从远处齐头赶来,不由分说将我裹挟入流,湿冷的鳞片从各个方向擦过衣料之下的皮肤,很快,我的身上沾满银鳞,肺部急遽萎缩成两半核桃,胸膛起伏加剧,终于撑破蔽体的纤维,寄托生死的腮片仓猝鼓动。

我是一条鱼,一条在鱼群中无法被区分出来的鱼。

野流把打开的口腔吹得干燥而腥涩,重逢的舌头与上颚迫不及待地贴合,带来一阵撕扯的疼痛。老乔走到我面前,嘴唇翕动,然而我什么都听不见,他浅浅地拥抱了我,灼热的液滴由高处擦过上唇,沿闭合的唇线舒展开,鱼群刹那溃散,潮水的味觉残留,变温动物机体中与生俱来的本能追循液滴开拓出的第一道水路,攫取一切可以攫取的能量,唾液顺势一点一点重新浸漫口腔,良久咸味才消溶殆尽。

老乔,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条搁浅了二十年的鱼。

 

 —————————————————

不那么重要的后记

无法解释地,人们在察觉之前就已习惯临行前留下点什么,以便日后拿出来可观地怀念。

我不追求什么,还是那句话,因为针砭时弊这件事永远有人做得更好。

然而关于未来的期待依旧不可辜负,但愿一切沉默的、不被目击的秘密有朝一日能无关羞耻地被赎救。

这不公平,而我们别无选择。

2017年8月30日星期三,一稿。


评论

热度(6)